【明·洪熙元年·五月十一日夜】
近半个月来,皇帝是吃得好,睡得也好,位居首功的萧姚自然也是春风得意。朱胖胖几乎是日日都传他进宫说话,大部分问的是萧姚在民间行医时的所见所闻,民生民计。
这天夜里,萧姚正在御药房的厢房卧室里看一本名为《摄生总要》的江湖秘本,就听见门外纷乱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快,快叫萧御医。”
“何事?邓公公?”
这会的邓公公也没了往日嬉笑的神采了,眉头紧锁,急的满脸通红。
“哎哟,我的萧御医哟,皇上今晚不知怎么,吃了药躺下以后就开始说胡话,总说自己看见太宗皇帝回来了,这会开始昏迷了,躺在床上不停地抽搐,你快跟咱家去看看吧!”
也不等萧姚回话,邓公公就赶紧拉着他一路小跑出御药房,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候着了。
这回可没有油壁香车给他坐了,车里头别说点心了,茶水都没见一滴。
最关键的是,邓双也不摸萧姚的手了……
……
萧姚跟着邓公公进了宫,里面的气氛紧张且压抑。
躺在床上的洪熙皇帝已不复前几日的神采,脸色苍白,嘴唇青紫,并且在不停地抽搐,萧姚拨开他的眼睑,发现瞳孔已经散大;扳开嘴唇,只见牙龈出血。
而且他在皇帝的嘴里闻到铁器一样的金属味儿。
急性汞中毒?
萧姚还在纳闷呢,杨瑛就带着一个身穿蓝色官服长得跟母狮子一样的人进来了。
韩叔旸?他来干什么?
韩叔旸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,说道
“杨公公,皇上这是水银中毒。”
然后这杨瑛就跟排练好了一样,开始阴阳怪气地质问萧姚。
“我说,黄丹先生,咱们的国字爷。这方子,可是你开的,这会皇上中毒昏迷,你可有脱不开的责任呐!”
杨瑛这回对萧姚的态度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早已没了往日的阿谀奉承。而且在言语之间,已经给这件事定性了,就是你萧姚下的毒!
萧姚这会也方寸大乱,这可是六百年前的大明,没有透析、没有洗胃,急性汞中毒若是刚发现,还能用牛乳之类的稀释中和,现在看这皇帝的样子,只怕是中毒已深,已经无力回天了。
他只能摇了摇头,表示无奈。
“既然如此,就请萧御医北镇抚司走一趟吧。”
要是这会萧姚还看不出这是个阴谋,他就白活两世人了。他还没说啥呢,就给送北镇抚司了?
只是他没有证据啊,方子是他开的,上面也有他的签字,皇帝出了问题,他自然是第一嫌疑人。
只是让他搞不懂的是,自己入太医院不过半个多月,也未曾树立什么强敌,为什么会有人陷害自己呢?
难不成是这老太监见朱胖胖给他赐字,因妒生恨,联合韩叔旸给自己下了个套?
那这套可太大了,把皇帝都给套进去了。
“韩院判,你不说两句?”萧姚瞪着韩院判,这人八成已经和这死人妖暗通款曲了。
“萧先生,这朱砂有毒谁人不知,你放在皇帝的药方里是何居心?”此人一改之前的恭敬,简直像是大学辩论赛的对方辩手一样咄咄逼人。
“胡说!朱砂只有在高温下才会出现汞单质,是汞单质引起的中毒。朱砂的主要成分硫化汞在常温下性质稳定,只有在高温下才会反应产生汞单质,引起中毒,常温下服用三厘的朱砂是绝不会出现危险的。”
萧姚这会急的,化学知识都出来了。
但是韩叔旸这个草包哪懂这东西啊,不对,大明就没人懂这玩意。
韩叔旸跟看白痴一样看着萧姚,说道:
“什么汞啊,丹啊的,萧先生是修行人?”
萧姚跟这个草包简直不想交流,但是现在这弑君的大帽子给他扣上了,必须得为自己申辩啊!
他急切地说道:“你瞎说八道什么呢,韩院判,你也是有资历的老大夫了,难道不知?常温下,那种剂量的朱砂是不会出事儿的吗!”
萧姚真有点急了,这韩叔旸很显然跟那个死人妖是一伙的。
韩叔旸一脸阴险地说道:“呵呵,这本官就不知道了。但是太医院的规矩,谁出的方子谁负责,现在是萧先生出的方子,皇上此刻生命垂危,自然是你负责啊。”
萧姚当然不相信韩叔旸说的话,朱砂不入煎剂,这是几千年总结出来的用药经验,这老小子能做到太医院二把手,就算再草包,也不至于这个都不懂吧。
他现在这么说,很显然就是给旁边这几个不懂的人灌迷魂汤,把罪责全部推到他萧姚头上。
韩叔旸朗声道:“来人啊,请咱们的国字爷,哦,这会还是叫萧先生吧。请咱们的萧先生到北镇抚司坐坐。”
人生的大起大落可能就在一瞬间,前一面他还是京城风头正劲的“国字爷”,到这会已经准备去诏狱住单间了。
来请他的锦衣卫萧姚还认识,就是前几天一块喝酒被人嘲笑那玩意儿不行的老王,后来还被人起了个叫“王不求行”的外号……
他家老头子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:
“人倒霉的时候,一般是在春风得意的下一刻。”
……
洪熙皇帝暴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。就像是有人恶意引导的一般,大家一致认为是“国字爷”萧姚害死了洪熙皇帝。
而且传的故事都差不多,萧姚先是通过医术来骗取皇帝的信任,然后伺机在方子中做手脚,毒死皇帝。
你们《三国演义》看多了吧,把他当吉平,把皇帝当曹操了是吧。
多亏还有马元这么个熟人,萧姚好歹能住个好点的单间。
……
“萧御医?你这是……”
萧姚可是御赐的国字爷,皇城的锦衣卫哪有不认识他的。他刚进了诏狱的牢房,就有几个锦衣卫跑过来跟他说话。
“两位小哥,下官是被冤枉的啊!”
进了诏狱的人,个个都这么说,冤不冤还得看锦衣卫。
“萧老弟,刺王杀驾,这可是诛九族的顶天大罪啊。职责所在,我两是一句也不敢多说啊!”
萧姚一脸苦笑道:“我真是冤枉的,那方子上写的明白,如何煎服,若是按照医嘱,皇上绝不可能水银中毒。”
他刚来还不到一个月呢,才混了个八品官就来蹲号子了,这诏狱是人待的地方吗!
“你说的这咱们可就不懂了,不过看在马指挥使的面子上,我可以告诉你,太子爷最多再有两日就回来了,到那时冤不冤,自有定夺。”
锦衣卫上岗之前八成都签过什么保密条例,萧姚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,就此作罢
“劳驾这位官爷,能帮我寻几本书,再备些笔墨吗?”
这锦衣卫当然也不想把这位国字爷得罪死了,谁知道这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,万一不是,出去说不定就报复他们。再说了,讨好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。
“好说好说,萧先生需要什么书。”
“在我的床头上有一本,摄生总要,劳烦帮我取来。”
……
萧姚在诏狱待了好几天,那几个锦衣卫也服了。这都快人头落地了,还有闲心看书呢,笔记做的一页又一页,那本《摄生总要》都快被他翻散页了。
这天傍晚,萧姚正研究《摄生总要》里头一张叫【五子衍宗丸】的方子呢,就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:
“太医院属官萧姚在哪间房?!快快快!”
邓公公?
锦衣卫还没反应过来呢,邓公公就眼尖地看见了萧姚。
“哎——!”
邓公公一边叫着,一边迈着小碎步、摆着胳膊跑过来,像只急着下蛋的老母鸡。
“萧御医,快跟咱家走一趟吧,你们还不赶紧把锁子打开,耽误了时辰,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!”
萧姚不慌不忙地收起自己的笔记和书,说道:“邓公公,你最起码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儿吧,万一要准备什么器械呢?”
邓双寻思了一下也有道理,就进了萧姚的专属小单间,屏退左右,然后附在他耳边说道。
这死人妖能不能别往耳朵里头吹气儿啊……
“太子爷听闻洪熙皇帝大行,三天不曾合眼,一路上马不停蹄,才能在这会赶回来。现下人已经昏厥过去了。太医院那两位用了各种法子太子爷都没醒过来,皇后让我赶紧来找你。”
张皇后,就是朱瞻基他老娘吧?这不对吧,自己现在是杀害洪熙皇帝的凶手,这张皇后怎么敢让他去给她的儿子治病呢,真是怪哉!
还有什么,那两个老货用了各种法子?倒不如说是黔驴技穷了吧。
只是萧姚他心里气啊,用着他的时候捧到天上去,出了问题就给丢到诏狱里,有这么做人的吗?
“哼!这会想起我来了?”
萧姚别过头去,不想跟邓公公说话。
“萧御医,咱家说句不该说的,你要是想从这里头出来,只有一个人能救你。”
“太子殿下?”
“黄丹先生果然是聪明人。”
邓公公说完以后便沉默起来,有些话不能戳破,只能靠自己悟,用后世的话说,这叫揣摩出题人的意思。
“咱家问你一句,给洪熙皇帝的方子当真无毒?”邓双又隔着牢房的栏杆,抓着萧姚骨节分明的手说道。
这会萧姚也顾不上恶心了,赶紧说道:
“若是按照我方子的煎服法,自然无毒,而且有益!”
“咱家瞧这事里头还有事儿,现在……只有太子爷能救你啦!”
都说到这份上了,萧姚还能扭捏啥呢,只能开口道:
“劳烦邓公公准备这些器械,我写个条予你。”
这单间本就有笔墨,萧姚取来,在上面写道:
两寸毫针二十枚,员利针一枚,油灯一盏,烧酒一合,艾条一段,铜钵两个,姜片三枚
“还请邓公公按照这个单子着人去准备。”
“好好好,你就甭担心了,咱们到时,这些东西必到!赶快跟咱家走吧!”
此时北京紫禁城的上空乌云密布,大明帝国的前一任皇帝刚刚驾崩,而他的继任者也危在旦夕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