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瞻基喝了苏小太监送来的汤药,元气渐复,此时半躺在寝宫的卧榻上。
正厅中,一个刀眼剑眉,隆准修颌,身穿红色官服的男子拱手侯着。
“是于谦吗?”
“臣,江西巡按御史于谦,回京述职。”叫于谦的男人只是打躬作揖,并不跪下。
“来人,赐座。”
于谦连一声谢谢都没,直接一屁股坐在内侍搬来的交椅上。
“于谦啊,父皇大行,爷实在是无心朝政。明天的早朝,就由你和东杨先生主持吧。”朱瞻基这会说话的力气倒是稍足了些,只是面色仍然苍白憔悴。
“荒唐!”于谦眉头一紧
“皇帝已经大行,死者不能复生。太子要为了一个亡者,将朝政置之不理吗?!”
“于谦!你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?你不怕我诛你的九族吗?!”
朱瞻基气得眉毛倒竖,这于谦说话气人那是出了名的,一点不给人台阶下。
这会了,于谦还是不慌不忙的坐在椅子上说道:
“呵呵,若是说大逆不道,眼前倒是有个人比臣更适合。”
眼前除了于谦就是朱瞻基,于谦说的可不就是他么。
“大逆不道?你倒是说说,爷怎么大逆不道了?”
朱瞻基都给气笑了,想当年他的爷爷在世之时,这于谦就敢顶撞皇帝,到了这会还是不改。
“臣以为,按照方才说的话,太子殿下则有三不孝!”于谦这会从椅子上起来,跟上奏章一样,跟朱瞻基汇报道。
“哦?那你说说看,是哪三不孝!”
朱瞻基在军事上的天赋承其祖朱棣,而在性格方面则更像其父,温和宽厚,虚怀纳谏,于谦如此目无尊上,他倒也不恼。
“太子病痊苏醒,不先去拜谒大行皇帝,乃一不孝;未查清先帝死因,陷害忠良,乃二不孝;因私废公,将先帝一手稳固的朝政置之不理,乃三不孝!此三不孝,不知臣说的对否?”
这一,朱瞻基倒是明白,不过他现在身体抱恙,下不得床榻,只能先召见这些重臣,把事情安排好,先私后公的道理,朱胖胖在世的时候也常常耳提面命。
第三,他也明白,于谦是在这提醒他,现在皇帝大行,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,恰恰就需要他出来主持大局,稳定人心!最重要的就是在朝会上和大臣们议事,收拢人心。
只是这第二条,他不是很明白,难不成先帝的死因另有隐情?
“其一其三,爷理会得,只是身体抱恙,实在无法跪拜。只是这第二,你且说说,倒是什么意思?爷怎么就陷害忠良了。”朱瞻基绷着个黑脸。
于谦既然这么说了,自然有他的根据,他开口道:
“太子不妨想想,那萧御医为何要给大行皇帝下毒?”
朱瞻基说道:“外面的传言,于大人难道不知晓?这萧姚乃是我二叔派来刺杀父皇的!”
其实这会朱瞻基就应该称已经驾崩的洪熙皇帝为“皇考”了,只是他一时间还不能接受此事。
于谦崇礼守法,正色道:“太子此时应该称大行皇帝为‘皇考’了。”
“爷理会得,你说你的。”朱瞻基不愿再提此事,示意于谦继续说下去。
于谦说道:“臣听闻太子殿下曾在锦衣卫担任过指挥同知,可有此事?”
“确有此事,这和这案子有何关系?”于谦这思维跑的太快,给朱瞻基绕晕了。
“锦衣卫办案,是要有证据的……”于谦说完笑着看着朱瞻基。
这是在提醒他,万事要有证据,仅仅凭借几段谣言,就草草地给事情定性,实在是可笑。
“不用你提醒,爷当然知道!你说这萧姚是冤枉的,可有证据?”
“臣现在还没有证据。”
“没证据你说个屁啊!你还给爷讲上理儿了?这萧姚距离父皇最近,又一手掌管御药房,他下毒是再方便不过了!我看这案子没什么疑点,凶手就是他!”
朱瞻基分析的倒也合情合理,一切的事情都指向萧姚,他确实是最大的嫌疑人。而且这种通过直觉断案的办法确实也符合锦衣卫的行事风格。
什么证据?锦衣卫就是证据!
于谦觉得可笑,说道:“请问太子,他的动机何在?”
朱瞻基不解道:“此话何意?”
于谦分析说:“太子,这杀人是要有动机的,据我所知,这萧姚少年丧母,其父也不知所踪,既无婚配,更无儿女。他来刺杀先皇,图什么呢?”
“很显然,这个萧姚就是我二叔培养的死士刺客!专门用来刺杀我父皇的!”朱瞻基这会有点歇斯底里了,洪熙皇帝突然暴死,对他打击甚大,对他而言,现在只要找到一个凶手,让他来发泄心中的不快,就足够了。
但是,刚正不阿的于谦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。
“若是旁人说这话,倒也情有可原,太子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?汉王那里是个什么状况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,他哪里来的如此高明的老师,培养这么一个独步天下的郎中?!”
于谦这一番话振聋发聩,朱瞻基也不傻,立时明白了过来。
是啊,培养一个医术精湛的郎中和培养一个刺王杀驾的死士完全不同,换句话说,死士甚至可以批量生产,而学成名医既要天赋又得有机遇、个人的勤奋,可以说可遇不可求。
更何况,汉王就藩以后就被大大的限制活动,其一言一行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,若是培养出这么高明的大夫,锦衣卫那边早就有消息了。
再者说,谁不怕死?谁不得病?像萧姚这种杏林圣手,只要脑子没摔坏,只会留在自己身边,怎么舍得送去当刺客呢?
“那萧姚来了京城,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让先皇的身子大有改观。先皇日日传去叙话,想当年的方孝孺、杨阁老之流,也不曾有此殊荣啊!既然这样,他就更应该让先皇多活几年,就更不应该刺杀皇上。太子殿下,你说是也不是?!”
于谦说完,顿了顿,像是在组织语言
“不过,太子有一句话说的不错,这事的起因,还是得落到汉王头上。”
朱瞻基示意道:“继续说下去。”
朱瞻基刚想听个下文,就见于谦跪下,纳头便拜道:
“臣,于谦,卸任江西省巡按御史,请彻查大行皇帝水银中毒案!”
于谦向来谨慎,他只说可能和汉王有关,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。
“好吧……”朱瞻基赞许的看着于谦,经过于谦这么一通分析,他也觉得此案疑点颇多。
“来人呐,传刑部尚书!”
这会刚过黄昏,刑部尚书王质才用过饭,就见宫里来人传唤。
“呵呵,这位公公,不知太子传我是何事?”
王质是永乐年就被拔擢至刑部尚书,为人清廉,断案公正。
只是,洪熙皇帝驾崩实在牵扯太多,他实在是不想牵扯其中,这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子,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诛连九族。
“王尚书,咱家旁的不能说,只能告诉你,于大人可是回来了。”传唤的小太监。
“啊?”
这祖宗怎么回来了,哪回于谦回京述职,都得闹得鸡飞狗跳的。这会还恰逢这等惊天大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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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质……”朱瞻基一说到这事就有点还是有些停顿,先皇驾崩,他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。
“皇考卒崩,你说两句罢。”朱瞻基还是有点虚,这会半躺在塌上。
于谦和王质俩人就坐在床前。
“臣,以为,此案并无疑点,应当速速结案,并且……”
王质说到这,瞥了于谦一眼。
“行了,于谦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明白?说吧。”朱瞻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。
“臣以为,此事大有可为啊!”
“说下去。”
“臣以为,我们可以把罪都推到汉王的头上,就说黄丹先生是被汉王收买了,哦,不如说是被策反了,他的父亲不是说下落不明吗,就说被汉王绑架了,所以他才迫不得已毒……毒害先皇。”
朱瞻基阴森地笑了笑,说道:
“嘿嘿,所以你的意思是,要让我找个借口包庇我的杀父仇人?”
那王质口快心直,还没听出太子话里的意思,接着说道:
“太子,这黄丹先生的医术独步天下,留着有大用啊,实在不行,软禁起来也可以……”
他说到这还意犹未尽。
“民间的话本三国演义都说了嘛,那曹操若是不杀华佗,曹冲中蛇毒说不定就活了呢。”
于谦跟看白痴一样看着王质,说道:“王大人,这教坊司有个空缺,需不需要我跟吏部说一声。”
于谦式的挤兑人又开始了。
“于大人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王质这会还停留在他的宏伟构想里头呢,自己这一计,那是一箭双……好几雕呐,既能把这神医留下,还有了制裁汉王的借口,还不用费劲去查案了。
给人扣帽子可比办事儿容易多了……
“呵呵,您这断案都用上民间的话本了,下回这刑部的案头上就不是‹大明律例›了,恐怕得用‹西厢记›断案了吧。”
于谦笑嘻嘻地说道,他自诩高风亮节,向来不屑于这些阴谋诡计,所以谁这么搞,他便取笑谁。
“于谦,你竟敢侮辱本官?”
“哼!王尚书这等不忠不孝,忘恩负义之人,不配让我侮辱。”
于谦可能在苏七叶那里进修过,这个哼说的也挺溜道的。
“王质,我欲将此案移交御史台审理,你可有意见?”
朱瞻基用手捏了捏山根。王质的主意可以说是完全的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出来的。
但是他本人现在倾向于萧姚就是凶手,想置萧姚于死地,所以这种能捎带着为萧姚开罪的法子他根本就不想用,他一定要找到直接的证据,让萧姚死的心服口服。
这俩坐着的人都是不会揣摩圣意的,要是萧姚在这少不得提点几句。
朱瞻基这话很显然就不是商量的意思,那意思就是,老子要把这事交给于谦办了,你小子识相点。
“太子殿下,这不合规矩吧……”
“不合规矩?爷问你,御史台的责任是什么?”
“监察百官啊?”
王质想也没想,脱口而出,这个问题只怕找个童生来都答的出来。
但是他一出口就知道坏了。
“呵呵,那这太医院属官算不算百官呢?”
在鸡鸣寺那会,朱瞻基就是这么给萧姚下套的……
“当然……当然算了。”
“所以你觉得爷把此时交于御史台处置有何不妥?”
“可是,太子殿下,黄丹先生现在还是御医吗?”王质这会的话全改成疑问句了。
朱瞻基充满威胁的说道:“如何不是?他的官职乃皇考亲授,又无旨意废除,你说不是就不是?你要造反呐?”
王质大惊道:“臣——万万不敢,臣御前失语,请太子责罚!”
又跪下了……
“行了行了,别演戏了,太子还没登基呢!”于谦看不下去了,摆了摆手,让他赶紧起来。
朱瞻基看了看左右,说道:“王振,王振呢?”
一个阴柔的声音说道:“奴婢在……”
朱瞻基叫着,然后就见一个面如冠玉,肤如凝脂的……太监从门外冒了进来,此人身形颀长,容貌俊秀,要是萧姚在这,少不得拿这王振跟苏七叶对比一番。
“我听邓双说,你是永乐年间进宫的?”朱祁镇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个长得俊秀的太监,开口问道。
“回太子爷的话,奴婢是永乐二十年入宫的。本是大同府国子监主事,因为岁末课考不达标,被选入宫中。”
这俏太监说的好听,被选入宫中?怕是被抓来的吧!
“后宫的内侍里,数你的字最好,爷这会提不动笔,就由你代笔吧。”
“奴婢遵命。”
这时的王振还不曾进入过权力中枢,不明白能给大明未来的皇帝代笔意味着什么。
于谦和王质可不傻。
“太子,高皇帝有祖训,‘宦官不得干政’,让这阉人代笔,有违祖制!”
于谦斩钉截铁的说道,王质立马附和。
“臣附议,于巡按说的有理。”
嘿~你俩还穿上一条裤子了?
“哼!爷偏要他写,你要怎地!”朱瞻基是文皇帝一手教育的,所以身上颇多他爷爷的影子,这耍无赖就是其中之一……
于谦义正言辞的说道:
“诏书,应当由内阁起草,再交由皇帝审议,最后由御史台评议方可颁布,若是说代笔,至少也该由翰林院选派个修撰、侍讲之类,如何能用这个阉人!”
他博览群书,在治史方面下功夫最多,当然知道这宦官涉足政治的恶劣后果。
他在思索着怎么能让朱瞻基放弃让王振代笔的决定,却没发现弓着腰的王振怨毒的看着他。
“于谦,你不要太过分,皇考新丧,现在真凶还没有个说法,你再阻拦我,就别怪我不讲君臣情面了。”
于谦是什么人?怕这?
“太子!自古以来,宦……”
“马元!马元何在!”朱瞻基快被这愣头青气疯了,这也不让那也不让,老子找个人形打印机你也不让?
门外一声音回道:“臣在!”
朱瞻基一指于谦说道:“叉出去!”
于谦被人拖着,嘴里还在那喊呢,
“太子——太子——宦官干政——遗祸无——穷啊——”
只听一声清脆的“刺啦——”声儿。
紧接着就是于谦的怒声道:“马元!你为何撕掉本官的袖子!大明律例哪一条允许你这么干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