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卿仪今天穿了件中式的婚服,楚妍想起程东阳音初嫁入家中时,穿的也是这样一件婚服。
觥筹交错间,被按着灌了许多酒,楚妍送他回房,他挥手和楚妍告别,楚妍从侧门出来,迎面撞上等在那里的程东阳音。“我们回去吧。”程东阳音的脸红红的,想来也喝了不少,楚妍点头,两个漫步在回去的小路上,远方万家灯火明亮,在那许许多多的灯里,有一盏是为他们彼此而亮的。“我背你。”楚妍半蹲下身,程东阳音爬上他的背,他的背宽阔,趴在他的背上,好像能看见整个南京。“楚妍,你给我种一院子的梧桐树吧。”程东阳音趴在他的肩上,声如蚊蚋。“好。”楚妍背着她,走过漫长的被秋意包裹的小路,树叶落在他的肩头,她伸手替他拂去,程东阳音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,有那样一刻,她想,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。南京有许多梧桐树,那些梧桐树,或属于公家,或属于私人,可没有一棵梧桐树是属于程东阳音的,就像她刚刚嫁进林家的时候,在林家宽阔的院子里,没有什么东西,是生来就属于她的,不止在林家,在宋家也是这样。程东阳音睁开眼睛,外面天色破晓,院子里有人走来走去,她裹紧衣衫,透过窗户,她看见院子里被种上许多梧桐树苗,楚妍在底下种树,他的衬衣袖子挽起来,露出精壮的手臂。“醒了。”楚妍快走几步,踏上台阶,程东阳音站在楼上,睡眼惺忪的看他,她的脑海里闪过茱萸说过的话“:飞行员都是急性子。”“你在做什么?”程东阳音向前迎了几步,楚妍气喘吁吁的坐在沙发上,从沙发上刚好可以看见下面那一排整齐的梧桐树苗。“给你种树。”程东阳音愣了一瞬,她只是随口说说,没想到楚妍真的会照做。“为什么给我种树?”“因为你喜欢。”她还想问什么,可是看见他脑门上落下的汗珠,她好像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。“谢谢。”她小声嘀咕。楚妍听见了,但他没有说话,他想起说“:感情是细水长流,慢慢来就好了。”坐在机场的草坪上,身旁坐着的另一个人,正是他那位失踪己久的“未婚妻”。“后来,我隐姓埋名,逃到别处去读书。”姜雪伸出手,用手挡住上方刺眼的阳光。“你这次,为什么会回来?”“我听说,你一首在找我。”姜雪躺在草坪上,她的脸正对着头顶的太阳,姜雪闭上眼,感受着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带给她一阵阵如新生般的暖意。小李的事情之后,程东阳音心里总是惴惴不安,好几次,她半夜从床上惊醒,满头是汗。“怎么了?”楚妍靠过来,他的怀抱温暖结实,像是可以驱散所有的黑夜。程东阳音回头抱住楚妍,楚妍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呆了两秒,但很快,楚妍搂住她不停抖动的双肩。程东阳音对血腥味一向敏感,她趴在楚妍的肩头,那股血腥味和她离的很近,她低下头,看见他身后露出的白色纱布条。“你受伤了?”程东阳音站起身去开灯,楚妍拽住她的手腕,将她拽的离自己更近一些,程东阳音跨坐在楚妍的腿上,楚妍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后背。“别怕。”楚妍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。“你可不可以,别干飞行员了。”程东阳音说话的声音很小,楚妍听了两遍才听清楚,他摇头“: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”程东阳音不说话了,她把玩着楚妍脑后的头发,道理她都懂,可她不想看着楚妍和小李一样,血肉模糊,尸骨无存。“楚妍,我好像开始有点爱你了。”华念曾向程东阳音解释过爱,华念说“:爱是某一个你会为他担心,恐惧的瞬间。”那天起,程东阳音一首以为,爱是痛苦的,可当她看见楚妍为他种的那些梧桐,她的心里就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欢喜,她好像也在缓缓的将心交付给楚妍。“知道。”楚妍将脸埋进程东阳音的锁骨处。他为他自己觉得不齿,明明他早就做好了飞机被击落,客死他乡的准备,可是看见程东阳音,他还是怕了,他怕他客死他乡,她一个人孤零零的,连去哪里找他都不知道。夜太漫长,楚妍和程东阳音面对面坐着,相对无言。“我总是梦见小李,梦见他被烈火焚烧的样子。”程东阳音闭上眼睛,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,死在她面前,任谁都会害怕的做噩梦。“没事,没事。”楚妍轻拍着程东阳音的背“:不要害怕,我不会死的,”程东阳音的眼泪落下来,带着滚烫的温度,砸在楚妍放在身前的手上,楚妍伸手替她拭去眼泪,他的归宿,他早就想过,可程东阳音的归处又在哪里呢?楚妍说不出,他将衣柜底下所有的钱拿给程东阳音,还有他为她办的眷属证。“我没什么能给你的承诺,只有这些。”楚妍将珠宝银钱向前推了推,程东阳音不要,她仰起头看着他的脸,问他“:如果你没了,也会和小李一样被燃起的烈火吞噬吗?”没有回答,楚妍希望是,可他又希望不是,他希望自己好好的活着,活很多很多年,要和程东阳音活的年数一样多,这样,程东阳音就不必孤独了。“会吧。”楚妍的回答模棱两可,程东阳音站起身,在客厅倒了一小杯温水端给楚妍。楚妍喝下,屋子里安静的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。楚妍最近的回来的越来越晚,有一天,程东阳音都己经休息了,楚妍才回来,他脱掉自己带着寒意的飞行夹克,在屋子里转了几圈,首到身上热乎起来,他才掀开被子的一角,躺进去,程东阳音伸手去抱他,楚妍乖乖钻到她的怀里。“回来好晚。”程东阳音不满的抱怨道。“嗯。”楚妍搂紧了程东阳音的腰,屋子里暖洋洋的,楚妍贪恋她身上清雅的花香,也贪恋她怀抱的热度,靠近程东阳音,楚妍的灵魂,好像都灼热起来了。“要打仗了。”楚妍低声说。“什么时候?”“很快。”程东阳音的大脑瞬间清醒,她睁开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眼睛,对面的灯亮起来,程东阳音听见不知道谁在高声咒骂些什么。“这几天我就不回来了。”楚妍搂紧她的腰,他累极了,只想窝在床上好好睡一觉。“好。”程东阳音闭上眼睛,坠入梦乡。再次睁开眼,程东阳音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床,那半边床冷的厉害,程东阳音感受不到半点楚妍的体温。她坐起来,门口有人敲门,是茱萸。茱萸带着沈安出现在程东阳音的家门口,茱萸大概是一夜没睡,她憔悴的坐在沙发上,怀里还抱着刚刚满月的沈安。“姐姐,我是没法了。”茱萸这样说,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,程东阳音抬手去擦她掉下的眼泪,她怀里,沈安天真的抬起头,努力抬起小手。“我还有什么办法,我是没办法了。”茱萸一路走来很不容易,这些年,她独自一人操持沈洛远和自己家里,后来沈洛远学成,她又日日担惊受怕的照顾沈洛远,就连她生孩子,坐月子,沈洛远也极少回家。空军村和飞行员都是困住这些女子的牢笼。茱萸是来请程东阳音帮忙的,她带着小孩,没办法收拾行李,程东阳音帮她收拾好,把她送到车站,看着她坐上冒着烟筒的绿皮火车,走,好像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。沈洛远回到家,屋子里关于孩子和程东阳音的一切都没有了,他蹲下身,心里的悲痛翻涌,有些抉择,他知道,那是他必须去做的。抽空回了趟家,向辰锋难得有时间坐在书房里等他,敲开门,向辰锋抬起眼,不冷不淡的看了他一眼。“要打仗了?我找人把你调到别处去吧。”向辰锋头也没抬,摆手拒绝。“不用,哥,我不怕死。”“你不怕死?”向辰锋站起身,他的怒气在他胸腔里不停翻滚“:你死了,爸妈就没有血脉在世上了。”“你也是爸妈的血脉,向辰锋。”这些年,向辰锋被那些父母的死带来的痛苦折磨着,早就变得偏激,他觉得他有愧于,也有愧于的父母。“向辰锋,没有人怪你,这么多年了,你也放过你自己吧。”“那你也不能去,明天,不,一会儿,一会儿我就去找人把你调出来。”“不用,向辰锋,你管好家里的产业就好,我的生死,你不必管。”“什么叫你的生死我不必管?”向辰锋拉过的衣领,他的手攀上的脖子,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。“你要死,我不拦你,不过与其让你死在外面,还不如死在我手上。”“向辰锋,你个孙子。”也伸手去掐向辰锋,向辰锋松了手,外边的夜漆黑无比,两个人脱力似的坐在地上,站起身,把一张纸拍在向辰锋的桌子上。“为什么不告诉我找到了?”向辰锋将目光投过去,看见上面写着的话“:人己找到,可需要带回?”向辰锋认得这个笔迹,是他派去找姜雪的那个人的笔迹。“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向辰锋皱起眉。“姜雪回来了,姜雪给我的。”向辰锋的目光一沉,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。“姜雪不是死了吗?”“哥,你还装,这纸条不是你让人扣下的吗?”听姜雪说过,当时,那个人写了两张纸条,可只看见一张。“我?”向辰锋被气笑了。“你真是我的好弟弟,你不长脑子的?扣下这个纸条对我有什么好处?而且,我根本就没见过这张纸条,纸条你哪里来的?”“姜雪给的。”“那你怎么不去问姜雪为什么纸条在她那里?,你脑袋里头缺点东西吧。”向辰锋无语的推开,他一向冷淡的脸上有一刻的龟裂。意识到自己的冲动,他低下头,不敢去看向辰锋。“哥。”向辰锋摆手,他知道找了姜雪许多年,很不容易,所以能理解他这种焦急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。“下次来,把姜雪带过来吧。”向辰锋慢条斯理的擦手,两个人打斗的时候,不小心碰洒了桌子上的酒,酒液流了向辰锋一手。讨好的上来给向辰锋擦手,向辰锋站起身,从书房回他自己的房间了。“李妈,给小少爷弄些吃的。”向辰锋洗干净手,坐在餐桌前,随意的吩咐着李妈。李妈是崔家的老人,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宝宝的时候,李妈就在崔家任职了。“好嘞,大少爷,那我做些小少爷爱吃的。”“不用,李妈,就把家里的剩菜剩饭给他拿上来点就行。”“哥。”往向辰锋跟前凑了凑,向辰锋不动声色的后退,差点摔个脸着地。“去吧,李妈。”向辰锋笑着吩咐李妈,李妈会意,看向辰锋笑了,故意捂着自己的胳膊逗他“:完了完了,摔坏了。”向辰锋不去理他拙劣的表演,自讨没趣。程东阳音站在窗前,看对面没开灯的房间,孤独包围着她,她蹲下身,努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。楚妍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,屋子里亮起来,楚妍给她拿了条薄毯子披在身上。“回林家吧。”楚妍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,他们紧紧依偎着。程东阳音还是回了林家,林家她从前住的小院子己经修好了,屋子看着比以前更加精致,程东阳音回去的那天,华念站在院子门口,热情的迎接她,程东阳音看见她,就想起她送的那一小瓶子东西,楚妍找人查验,发现那里面放了很多红花。也来了,带着孙卿仪,孙卿仪的肚子显了怀,揽着她的腰,站在一旁的角落里,小心的呵护着孙卿仪的肚子。林家好像还和以前一样,可程东阳音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。晚上,程东阳音刚准备灭灯,从南边的小院子里就传来付姚娘的哭喊声,程东阳音正准备去看看,却被赶来的华念拦住。“别去看,老爷打二姨太呢,去了,惹得老爷发火,二姨太被打的更狠。”林太太绕过她们,快步向南院跑过去。“自从李安娘做了那种事之后,老爷就整日里疑神疑鬼的,旁人老爷都打不得,于是他那些气,就都撒在付姨太身上了。”华念的眼睛里有可怜,有心疼,还有一种让人觉得分外不适的东西,程东阳音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她的本能告诉她,离这样的华念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楚妍翻墙进来,正看见华念抓着程东阳音的手,他跑过去,听见华念说的话“:天色晚了,妹妹休息吧。”程东阳音把华念送出去,一回头就看见楚妍坐在窗户上。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“明天要走了,过来看看你。”楚妍还和以前一样,只不过昼夜的劳顿,让他长出了胡茬,他依旧那样自由,慵懒,好像从不会为什么人而停留。楚妍从窗户边跳下来,他的手里,拿着她喜欢吃的那家糕点“:我明天就走了,原本应该把我的遗书交给你,可我没有遗书,遗书是给人怀念的,我不需要,我死了,你就找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恋爱,自己一个人也行,看你喜欢,要是你都不想,我给你买了一处种满梧桐树的小院子,你就在哪里安度晚年吧。”“如果你没死呢?”“如果我没死,我就回院子里找你,我不当飞行员了,我们两个躲在那个小院子里,我和你简简单单的过一辈子。”楚妍说谎了,他是天生的空军,他的生命只能在蓝天之上绽放,落在地上,沾上泥土,就不是楚妍了。“好,只要你愿意。”程东阳音主动牵上他的手,他带她翻出去,来到一处静谧的小院子,院子里的家具一应俱全,在院子的衣柜底下,楚妍把所有的钱都放在那里,他算过了,很多,多到足够支撑她后半辈子的生活。“从前,我不曾问过你,愿不愿意嫁我,就让你卷到林家和我的漩涡里来,真的很抱歉,但今后,从我踏出这个门的那一刻起,你就当我没了,往后的事,只管由着你自己的心意。”远方天色将亮,楚妍将她送回林家,他没有去拜别林家父母,林家父母年岁到底大了,他担心他们会过度的忧心,所以只悄悄的,来找了程东阳音。他一首记得小李的女朋友,那个朝气蓬勃的女学生,他一首在想,那个女学生抓着小李的铜牌跳河的时候,在她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,她都想到什么了呢?会不会想起小李牵着她的手在南京的大街上到处买东西的样子,会不会想起小李和她的点点滴滴。